部落之世,交通不便,人民亦蒙昧而寡欲。诸部落之间,殆彼此无甚关系。《老子》曰:“邻国相望,鸡犬之声相闻,民至老死不相往来。”所追想者,即此等境界也。如是者,盖不知其若干年。
世运渐进,人智日开,嗜欲日多,交通益便。往来既数,争夺遂萌。乃有以一部落而兼并他部落,慑服他部落者。乃渐入于封建之世。
封建之道,盖有三端:慑服他部,责令服从,一也。替其酋长,改树我之同姓、外戚、功臣、故旧,二也。开辟荒地,使同姓、外戚、功臣、故旧移殖焉,三也。由前二说,盖出于部落之互相吞并。由后之说,则出于一部落之向外拓殖者也。一部落之拓殖于外者,于其故主,固有君臣之分;异部落之见慑服者,对其上国,亦有主从之别;此天子诸侯尊卑之所由殊,而元后群后之所以异也。自彼此无关系之部落,进而为有关系之天子诸侯,则自分立进于统一之第一步也。
封建之地,盖古小而后世大。封建之国,则古多而后世少。此足征诸国吞并之益烈,拓殖之益盛。封建之渐进于郡县,实由此也。曷言乎封建之地,古大而后世小也。《王制》说五等之封曰:“天子之田方千里,公侯田方百里,伯七十里,子男五十里。不能五十里者,不合于天子,附于诸侯,曰附庸。”《白虎通》以此为周制(《孟子·万章篇》答北宫锜之问同)。引《含文嘉》,谓殷爵三等(合子男从伯。或曰:合从子,贵中也。地三等不变。《含文嘉》又谓夏制亦三等,见《王制·疏》)。《春秋·繁露》又分附庸字者方三十里,名者二十里,人氏者方十五里。《周官·大司徒》则谓诸公之地,封疆方五百里,诸侯四百里,诸伯三百里,诸子二百里,诸男一百里。封地之大小互异,为今古文家聚讼之端。其实皆设法之辞,无足深辩(设法二字,见《礼记》、《周官》郑《注》,谓假设平正之例以示人。《汉书·食货志》论井田,终之曰:“此谓平土可以为法者也。”亦此义。近人误以古书所云,系述当时实事,遂疑其不足信,非也)。然设法之辞,何以如此?亦必有其所以然。我盖观于古书言诸国之里数,而知古代列国渐次扩大之迹,及设法之说之所由来也。《易·讼卦》,九二:“不克讼,归而逋,其邑人三百户。”《疏》谓:“此小国下大夫之制。《周礼·小司徒》,方十里为成,九百夫之地。沟渠,城郭,道路,三分去一,余六百夫。又以不易、一易、再易,定受田三百家。”此盖封地之最小者。《左氏》所谓夏少康“有田一成”者也。其制之存于春秋时者,则《论语》谓管仲“夺伯氏骈邑三百”是也。此等小国寡民,在古代盖曾以之建侯。故《吕览》谓王者封建,“海上有十里之诸侯。”至春秋之世,则但以为下大夫之食邑而已。此封地之最小而最古者也。进一步,则为今文家所言之制。秦汉时之县,多古国名。盖沿自春秋战国之世,灭国而以为县也。县大率方百里,与今文家所言公侯之地合。《孟子》谓“今滕,绝长补短,将五十里也”,亦与附庸之地合。知古确有此等国,非虚构也。更进一步,则为《周官》所言之数。郑玄糅杂今古,谓周公扩大土宇,增益诸侯之封,以牵合《王制》、《周官》,其说盖不足信(郑氏所以为此说者,盖欲将今古文所言服之里数,封建之国数,牵合为一故也。《禹贡》:“五百里甸服:百里赋纳总,二百里纳铚,三百里纳秸服,四百里粟,五百里米。五百里侯服:百里采,二百里邦,三百里诸侯。五百里绥服:三百里揆文教,二百里奋武卫。五百里要服:三百里夷,二百里蔡。五百里荒服:三百里蛮,二百里流。”旧有三说:《今尚书》欧阳、夏侯说,谓中国方五千里。史迁同。一也。《古尚书》说:谓五服旁五千里,相距万里。二也。贾逵、马融,谓甸服之外,百里至五百里米,特有此数。其侯、绥、要、荒、服各五百里。是面三千里,相距为方六千里。三也。如《古尚书》说,则与《周官·职方》,方千里曰王畿,其外侯、甸、男、采、卫、蛮、夷、镇、藩九服,服各五百里者相合。《王制》:“凡四海之内九州岛。州方千里。州建百里之国三十,七十里之国六十,五十里之国百有二十,凡二百一十国。天子之县内,方百里之国九,七十里之国二十有一,五十里之国六十有三,凡九十三国。九州岛,千七百七十三国。”大界方三千里,三三而九,为方千里者九。《周官·职方氏》,“凡邦国千里,封公以方五百里则四公,方四百里则六侯,方三百里则七伯,方二百里则二十五子,方百里则百男”,七百当作十一伯。如此说亦欲封至二百一十国,则必九州岛大界,方七千里。七七四十九,为方千里四十有九。其一为畿内,余四十八州,各有方千里者六,乃能容之。若大界方七千里,而封国之数与《王制》同,则可得万国。郑氏乃谓黄帝之时,中国疆域,本有万里。尧遭洪水,仅方五千里。分为五服,服各五百里。禹平水土,复各以五百里弼之。书所谓弼成五服是也。故其时封国之数有万,《左氏》谓禹会诸侯于涂山,执玉帛者万国是也。夏衰,夷狄内侵,诸侯相并,土地减,国数少。殷汤承之,更制中国方三千里之界。亦分为九州岛,而建千七百七十三国,则《王制》所言是也。周公复唐虞之旧域,分其五服为九。其要服之内,亦方七千里。因殷诸侯之数,广其土,增其爵,则《周官》所言是也。将今古异说,悉贯串为一。说非不巧,然终嫌附会耳。以上所引之说,见《禹贡》、《王制》、《周官》及《诗·商颂正义》)。然周代诸国疆域,确有与《周官》所言相近者。《明堂位》谓成王封周公于曲阜,地方七百里。《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》谓周封伯禽、康叔于鲁、卫,地各四百里,太公于齐,兼五侯。孟子告慎子,谓鲁方百里者五(《告子》)。《管子·轻重甲篇》,“管子问于桓公曰:敢问齐方几何里?桓公曰:方五百里”是也。按:古书言封建,与《王制》合者,十之九而强;与《周官》合者,十不得一。谓周封齐、鲁、卫方四五百里,或七百里,盖亦不足信之辞。所以有此说者,则因后来诸国疆域廓张,数典忘祖,遂以是为初封时事也。东周诸国之地,又有较《周官》所言为大者。子产谓“大国地多数圻”(《左》襄三十五年)。《孟子》谓“海内之地,方千里者九,齐集有其一(《梁惠王》下)”是也。亦可谓周初所封乎!盖吞并及拓殖,为封建之所由兴。封建既兴,二者仍进行不已。其进行之速率,虽诸国不等,亦有大致可求。最古之世,盖不过一成之地。其后渐进至百里。又渐进至五百里。其情势特异者,则又开拓至千里或数千里焉。此为古代事实。《王制》、《周官》等书,皆古人虚拟之制,欲见诸施行者。虚拟之制,必切时势以立言。今文家源出孔子,欲复周初之制,故主百里、七十里、五十里之封。《周官》为战国时书,根据春秋以来诸国封域,故增大至五百里、四百里、三百里、二百里、百里也。虚拟之辞,虽不容径认为事实,正可由此窥见事实之真矣。